编辑·徐菁菁

5月15日，泰国远进党领导人、总理候选人皮塔·林乍伦拉在胜选游行上向支持者挥手致意，该党在前一日的议会换届选举中获得最多选票（视觉中国 供图）

出人意料的胜利

2008年，在美国大选的冲刺阶段，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的泰国留学生皮塔·林乍伦拉（Pita Limjaroenrat）在民主党候选人巴拉克·奥巴马（Barack Obama）的竞选团队短暂工作了一段时间。这段在波士顿挨家挨户为奥巴马拉票、在支持者家门前的草坪上插小旗，以及研究民调数据的经历影响了他对选举政治的理解。毕业后，皮塔回到泰国，成为一名成功的商人。但那场历史性的美国大选的影响依然在持续。15年后，皮塔最终亲自站在一场大选的前台。

5月14日，泰国举行下议院换届选举。从早上8时到下午5时，全国各地的选民冒着酷热或大雨的天气前往选票站，投票率超过75%，创下历年大选新高。选举委员会次日公布的初步结果显示，在500个议席中，2020年成立的远进党斩获151个，票数为67个参选党中最高。

“我没有预测到这个结果，我想其他人也没预料到。”从事东南亚政治研究已近30年的哥本哈根大学北欧亚洲研究所所长、政治学者邓肯·麦卡戈（Duncan McCargo）告诉本刊。此次选举前的6周里，麦卡戈在泰国多省参加了不同政党的集会，对议员候选人进行访谈，“4月17日我见到皮塔时，他说他们会以压倒性的优势胜出，我当时无法相信”。

泰国玛希敦大学（Mahidol University）政治学副教授潘查达·西里文纳布（Punchada Sirivunnabood）也对本刊表示，“大家都估计远进党能赢得100席左右，但没有想到最终有这么多”。

远进党的胜利挫败了泰国政坛几十年来最强势的两支力量。

在大选前的诸多民意调查和分析中，被认为最有可能获胜的一直是第一大反对党为泰党。为泰党的前身是前总理他信·西那瓦（Thaksin Shinawatra）创立的泰爱泰党及其继承者人民力量党。该党此次推选的三位总理候选人中，吸引最多目光的正是他信36岁的小女儿贝东丹·西那瓦（Paetongtarn Shinawatra）。

5月14日，为泰党总理候选人贝东丹·西那瓦在泰国首都曼谷汉那尧选区投票。贝东丹的父亲他信曾在2001~2006年担任泰国总理（视觉中国 供图）

2001年，电信大亨他信以扶持农民和中下收入者的主张在泰国政坛异军突起，依靠“30泰铢看病”等惠民政策赢得无可比拟的群众支持，泰爱泰党的党员数量一度达到泰国选民总数的三分之一，他信本人也两度出任总理。

他信权力的迅速扩张引来了其他势力的联合反攻。2006年军方以“反君主”罪名发动政变，推翻民选政府。他信主动“流亡”海外，至今常住迪拜。但泰国人都知道，他信从未真正离开国内政坛。他信一直通过社交媒体输出他的政治观点，甚至曾用Skype接入其妹英拉担任总理时的内阁会现场。从2001年开始，亲他信的党派在每一次选举中得票数都最高。但这一次，为泰党没能继续垄断在下议院的优势，获得的席位比远进党少了9个。

表现低于预期的还有军队主导的保守党派。泰国早在1932年就建立君主立宪制，曾被认为是东南亚“最民主的国家”。但过去90多年中，泰国也是全世界发生军事政变和权力更迭最频繁的国家，军队掌握国家实权的时间比文官政府更长。2014年，陆军总司令巴育·占奥差（Prayut Chan-o-cha）率领军队推翻英拉政府后，一直担任总理。2022年8月，巴育任期满8年后，反对党曾提起上诉，但泰国宪法法院最终判定巴育正式上任时间应从2017年4月新宪法生效之日算起，使其任期可以延至2025年，有望成为泰国现代史上掌权时间最长的领导人。但在新一届下议院中，总理巴育和副总理、前陆军将军巴威·翁素万（Prawit Wongsuwan）各自率领的政党仅获36席和40席。

在此次大选之前，与他信派系和军人主导的党派相比，远进党根基尚浅，而且刚刚经历过一次毁灭性的打击。远进党的前身是2018年由年轻的亿万富翁塔纳通（Thanathorn Juangroongruangkit）和前大学法律教师皮亚布特（Piyabutr Saengkanokkul）组建的新未来党。这是一个从最初就以军政府当局的挑战者自我定位的政党，主张缩减军费开支、取消强制征兵、加强对垄断企业的监管。

这些政策纲领在军政权下成长起来的青年一代中得到了强烈的呼应。不少观察者指出，新未来党这批受过精英教育、擅长公共演讲、在1980年前后出生的领导人在年轻人中受到的追捧，与韩流偶像并无二致。2019年的大选中，首次参选的新未来党就赢得81个席位，出人意料成为议会第三大党。但好景不长，2020年初，新未来党被宪法法院以非法筹资的罪名解散，有15名核心领导人被禁止在10年内参与政治投票和选举。

但新未来党很快重组为远进党，此前多次代表该党在议会辩论中崭露锋芒的议员皮塔出任领导人。

2011年，皮塔从哈佛大学肯尼迪学院和麻省理工学院斯隆管理学院各取得一个硕士学位。他曾在波士顿咨询公司和泰国商务部任职，最近的一份工作是在东南亚最大打车外卖平台Grab担任公共事务总监。他更广为流传的一段经历是拯救父亲生前创立的企业。2006年，在父亲突发急病去世后，皮塔暂停美国的学业，接手了父亲刚成立不久就陷入财务危机的农产品公司。在4个月的限期内，皮塔通过推出高附加值的米糠油产品，将公司从破产边缘拉了回来，成功打消投资者的质疑。

从商的皮塔对政治并不陌生。他出身于曼谷一个华裔富商家族，父亲曾担任泰国农业部顾问，叔父是他信任总理时的手下干将，后来还在英拉的内阁中担任过内务部长秘书。据皮塔对媒体回忆，他是在高中留学新西兰时真正对政治产生兴趣的。当时他住在一个偏僻小镇，电视只能收到3个台的节目，除了国会辩论，就只有澳洲肥皂剧。于是，他经常一边写作业，一边听时任新西兰总理詹姆斯·博尔格（James Bolger）发表演讲。

当商人皮塔成为一名议员，他给人的印象与上世纪末那些戴着金丝边眼镜、神情深沉的政治家殊为不同。有大量支持者将皮塔视作流行偶像般的人物，经常围住他索要合照和签名，在社交媒体软件上使用以他为背景的滤镜。在转型为职业政客之前，皮塔的确时常登上娱乐新闻。他非常懂得营销自己的形象。2012年，他与主演过《亲爱的伽利略》《季节变幻》等大热泰剧的女演员楚缇玛（Chutima Teepanart）结婚，2016年生下一个女儿。2019年，两人宣布离婚，皮塔获得抚养权。在图片社交网站Instagram上，他几乎每隔几天就会分享女儿的照片，反而巩固了负责任又有亲和力的形象。

麦卡戈形象地总结：“对于很多泰国中产阶级来说，皮塔就像是那种理想的女婿人选——极有教养、有成就、长得好还有风度。”

2022年8月，曼谷最大菜市场空堤市场内的购物者。新冠疫情对泰国经济影响严重，2022年该国通胀水平攀升至14年来的新高

新渴望与新主张

远进党的成功当然不只是因为皮塔明星般的“好女婿”形象。在竞选舞台上，他言辞犀利。42岁的皮塔把现任总理巴育、副总理巴威等竞争对手称为“叔叔”，并放话：“有叔叔没我们，有我们在，就绝对不会有叔叔”“我们要真正划清过去与未来之间的界限”，甚至直接将巴育执政的时期形容为“失去的十年”。

在泰国乌汶大学（Ubon Ratchathani University）的政治系教授提提篷·帕克迪瓦尼奇（Titipol Phakdeewanich）看来，这次选举的结果标志泰国政治已经迎来重要转折，因为它清楚地说明，大多数国民都强烈希望改变现状。

引起民众不满的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是经济。作为东南亚第二大经济体，泰国近年来经济发展的动力明显下降，人口老龄化趋势迅猛。自上世纪80年代末从传统农业国转型为外向型工业国，泰国的经济增长率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出口增长的速度。但2020年新冠疫情之后，泰国农业、工业产品主要依赖的美国、日本、中国市场需求放缓，另一大经济驱动力旅游业遭受重创，更加剧了失业率上升。据盖洛普咨询公司2022年的调查，有46%的泰国受访者表示过去一年支付食物存在困难，在东南亚9个主要国家中，泰国人对生活水平的预期最悲观，只有36%的受访者相信个人经济状况将得到改善，38%的人认为会更糟糕。相比之下，邻国越南的预期最乐观，两个数据分别是90%和2%。

这些问题让巴育当局愈发被诟病经济治理不力。上任的9年时间里，巴育政府虽然大量投资基础设施和数字经济，但并未真正推行上台时承诺的结构性改革，“2025年将泰国建设成发达国家”的计划眼看着要沦为空头支票，社会贫富差距不降反升。

在这样的背景下，许多分析者认为，民生将是此次大选中最关键的问题。的确，经济政策在各个政党提出的纲领中占据了重要地位。“以前有许多人批评他信提出的全民医保等扶持穷人的政策让国家财政不堪重负。但假如你在曼谷，你会看到，这次所有党派的宣传海报都在强调数字，告诉人们会发他们多少钱。”马蒂斯·洛哈特帕农（Mathis Lohatepanont）告诉本刊。

马蒂斯曾担任泰国发展研究所的创新政策研究员，目前是美国密歇根大学政治系博士研究生。在他看来，宣传与他信类似的“经济民粹主义”补贴不可避免地成为各党的通用策略，而且，由于多数政策大同小异，各党不得不想方设法加深人们的印象。比如，副总理巴威将军所在的公民力量党计划将国家福利补贴提高到每月700泰铢，为了方便记忆，竞选团队将福利卡用巴威的外号Pom命名为“Pom卡”。

各个派系的政党不仅一致重视了民生保障问题，在教育、环境、科技创新等方面的计划也未见显著差异。竞选期间，一位为泰党候选议员向麦卡戈坦言，她根本记不住该党的77条政策。“政策几乎多到了‘离谱’的程度。因为当这些党组成联合政府，不可能遵循各自的政策，大多数政策都会被改变和妥协。”麦卡戈说。

事实上，大选的最终结果已经表明，人们其实已经对这些许诺感到厌倦和失望。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投票者寻求的变化不止于经济层面。

1月8日，曼谷著名景区大皇宫内的游人。各国旅行政策放开后，泰国旅游经济逐步恢复（视觉中国 供图）

在2023年泰国大选中，远进党的口号是“好政治、好经济、好未来”，明确把政治变革提到首位。在全国各地的集会上，皮塔坚定地重申：“我们需要通过修改宪法从源头上解决问题，阻止‘3P’重新上台。”“3P”指的正是现任总理巴育将军、副总理巴威将军和内政部长阿努蓬·波钦达（Anupong Paochinda）。

远进党不仅提出“民主化、去垄断化、去中心化”的全面改革纲领，更是唯一一个提出修正泰国刑法第112条“冒犯君主罪”的参选党。这同样呼应了许多选民的政治诉求。

根据泰国刑法第112条，“无论谁诽谤、侮辱和威胁国王、王后以及他们当然的继承人及摄政王”，将被判入狱3～15年。尽管君主制国家普遍存在相似法律，但泰国的规定属于最严格之列，该法也是泰国刑法中唯一规定了最低刑期的一条。第112条刑法为王室干预政治提供了合法性和豁免权。从1956年正式生效以来，有超过1000名泰国公民因“冒犯君主罪”被判入狱，一些判决曾引起激烈讨论。

在施行君主立宪的90多年中，1946年到2016年之间在位的拉玛九世普密蓬国王的声望极高，不仅起到精神领袖的作用，也每每在国家陷入政治危机时充当实际的仲裁人。但2020年，泰国开始出现针对总理巴育连任的青年游行，在近两年断断续续的抗议中，呼吁限制王室权力的声音也越来越强。与普遍对普密蓬国王充满爱戴的上一辈人不同，这些年轻人不再认同君民如父子的情感联结，而是强调泰国王室在全世界王室中财富最多，应该还富于民。作为王室权力的坚定维护者，总理巴育号令王室拥护者加大力度起诉冒犯君主的人。最终有超过200名示威者因“冒犯君主罪”入狱，其中包括17名未成年人。

近年来，一系列抗议点燃了保守者和进步者的对立情绪。而从新未来党时期就站在青年立场、主张全面改革的远进党也借此进一步扩大了支持面。皮塔曾在采访中说，利用国王或君主制消灭政治对手、争取私利是泰国政治长期走不出动荡的根本原因。但潘查达也指出，该党的胜利并非修改“冒犯君主罪”这一条纲领决定的，“更重要的是，由于各种原因，对军政府感到失望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已经执政9年了，人们只是想要改变”。

选前，远进党一直被认为是青年政党。但选票证明，分析家们低估了选民的普遍渴求。在本次选举中，“Z世代”的选民其实只有700万人，而远进党获得了1400万张选票，这说明有相当一部分更年长的选民也认同这个激进的新政党。“耐人寻味的是，很可能是老年人帮助这个‘青年政党’赢得了选举。”麦卡戈说。

过去几十年，泰国政党在大选中高度依赖于一种被称为拉票者（vote-canvasser）的中间人网络。麦卡戈向本刊解释，“议员候选人会给拉票者一大笔钱，相当于购买服务。拉票者的作用就是用钱搞到票，他们可能会和村长、学校老师、卫生系统的工作人员达成某种协议，直接买选票，或者通过扶持一些项目来换取选票”。对于这种政客们颇为避讳的选举机制，政治学者阿亚拉特·查塔拉库（Anyarat Chattharakul）曾指出，其背后原因是泰国政党大多难以长期存续、在地方一级缺少组织力量，导致议会候选人不得不通过每个区域内的重要人物和基层民众沟通。

远进党这一次并未过多诉诸这种泰国传统的选举系统。马蒂斯观察到，一部分父母和长辈受到了年轻人的影响，与此同时，由于社交媒体在泰国中老年群体的普及率也颇高，远进党也通过网络宣传打破了选民的传统世代划分。

有统计数据显示，在2022年，泰国社交网络活跃用户规模达到5685万，约占总人口的82%，脸书和Line在泰国市场的渗透率超过90%，TikTok、Instagram和推特也有千万级注册用户。

从新未来党时期开始，远进党的候选议员就大多拥有和皮塔相似的特质——形象健康清新、受过高等教育、擅长向公众传递信息，而这也成为他们“以小搏大”的关键。据麦卡戈最新观察，在此次大选中，泰国选民了解各个政党的方式主要是15秒左右的短视频，最长不超过半分钟。麦卡戈和查塔拉库在研究远进党前身新未来党时就注意到：“如果你问大多数支持者是如何对该党产生兴趣的，他们很快就会开始谈论在YouTube或脸书上看到的某个视频片段，通常是以塔纳通或其他领导人为主角。”

5月14日，远进党领导人、总理候选人皮塔·林乍伦拉（中）在曼谷一选票站投票后与支持者合影 （视觉中国 供图）

竞争尚未结束

5月15日，在远进党曼谷总部召开的发布会上，皮塔说：“我是皮塔·林乍伦拉，泰国的下一任总理。我们已经准备好组建新的政府。”

但皮塔的总理之路注定不会平顺，更准确地说，投票结束是另一场更艰难的权力斗争的开始。泰国新内阁将由上下议院的750名议员共同投票产生，获得376票、支持率超过50%以上才可能就任。2017年，巴育政府主持修改宪法。根据新宪法规定，上议院的250名议员不经过选举产生，一届任期为5年。在2019年宣誓就任的最新一届上议院议员中，194名是巴育政府直接委任的，6名为军队、警察和国防部的最高领导人，余下50名为公务员、教师、法官、企业家等社会代表，其中大多为亲保守派的精英。

在选举后的一周多时间里，远进党宣布与为泰党和其他4个都属于前政府反对派的较小政党达成合作协议，共同组建联合政府。这为他们在下议院锁定了310张选票。但在2019年，全部250个上议院议员都曾投票支持巴育担任总理，其中有11人虽然已经表示愿意支持皮塔，但这距离他所需要的66张票仍有不小的距离。在下议院赢得71个议席的泰自豪党的态度因此成为皮塔能否成功组阁的关键。但该党在第一时间表态称，由于反对远进党在“冒犯君主罪”问题上的立场，不会与之结盟。远进党已经开始为争取泰自豪党的支持做出让步，称支持修正刑法第112条不是加入联合政府的必要条件，远进党计划独立向议会提交修正案。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中，各个党派之间的权力分配和争夺很可能发生更戏剧性的变化。毕竟，从2005年以来的每次大选，由于军方势力的介入，得票最多的亲他信党派都未能顺利完成4年执政期。另一个变数是，在2023年大选前，长期“流亡”中的他信在社交媒体上透露，他计划在选举结束后返回泰国。这不免引发人们猜测，他信是否已经在和军队一派商量某种协议？他信对各方追问的回应始终暧昧，但如果他真的回国，远进党必然面临更加复杂和棘手的局面。

很多历史经验都提醒人们，2023年大选的结果不一定能转化为一届“和过去完全不同”的政府。但无论谁成为下一任泰国总理，这些民意已经在推动新的潮流。泰国的政治版图已经和过去不同。比如，在他信派系的传统票仓清迈，远进党赢下了10个议席中的7个；在泰自豪党铁杆支持者集中的武里南，远进党的票数远远超过该党。这两个分别位于北部和东北部的农业地区过去基本被视作都市地区的反面，当地的选票会流向宣传扶持草根阶层或与当地的重要人物关系密切的党派。

麦卡戈认为，远进党在这些地区的突破与“乡村的城市化”有关。因为经过大规模的城市化，有大量户籍保留在农村的泰国人常年在城市工作，只是在选举时会回到老家投票。而当城市和农村的分隔越来越模糊，存在了数十年的地方利益网络也很难继续在选举中发挥决定性的作用。潘查达说：“在下次选举中，任何一个党派要想生存下来，都不能重复过去，它们必须适应新的政治环境。”

（参考资料：Future Forward: The Rise and Fall of a Thai Political Party, by Duncan McCargo and Anyarat Chattharakul, NIAS Press 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