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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轴线

作者:唐克扬

08-07·阅读时长11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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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明孝陵的石象路并不只有石头大象,一路上还有更多的一对对的石像,比如麒麟、獬豸、狮子、骆驼和马,以及更进一步的四组八座石人 ……当然,石像也包括石象,它们共同的名字有写为“石像生”,有写“石象生”,总之取的是(墓葬礼仪中)“石头雕像模仿生人(物)”的意思。《后汉书·祭祀志下》:“庙以藏主,以四时祭。寝有衣冠几杖象生之物,以荐新物。”因此,这条道路并不只是陈列看得见的石像—石象,而是连接生死之间的一根线。

从大金门出发,到“神功圣德碑”,最终抵达御河桥,“神道”像为死去的皇帝准备的一条仪仗之路。在长满南京市民赖以骄傲的彩叶树木,比如乌桕、枫香、银杏、红榉 ……之前,燕京大学的西方摄影者甘博(Sidney D. Gamble,1890-1968),一位热心于中国传教事业的经济学者和教育家,走过石象路,他看到的还是未曾铺设沥青水泥的荒原,路的边界并没有那么清晰。但画面里石像都是成对儿地出现,立刻,便有种通往什么不可知的远方的催迫。今天,这条路已经纳入整个道路系统,在 GPS上是找得到的,却没有机动车通行;在亡人的山野中,它大概也不像其他城市老旧道路,永远不会“改建”“扩建”,以适应未来交通的需要。

不能通车的神道不是一般的道路,在南京看得到的六朝帝陵阙表,是这种通向死人世界的象征性标志,成熟的规制由来已久:有了终极目的地,再加上石人石马一丝不苟的对称,富有韵律的分布,就有了一个自带方向强有力的箭头,区分了远近,更界定了左右,明正了出入—也隔绝了天人。

因为严格对称的存在,即使这条线不是直线,也构成一条无比精确的控制轴线,走到特定位置,就可以看见特定的景观,对活人的世界也是有意义的。今天的建筑学院深信轴线在现代规划中的重要性,确实,今天你在任何一座中国城市的雄伟蓝图上都可以找到这玩意儿,而且地位无比尊崇。现代人喜爱的,也是古代帝王所青睐的,中国古代城市中的“中”轴线比神道更胜一筹,不仅对称而且笔直,意味着“天府大道”那样气派的,恨不能三十里外就开始明确的秩序,是城市的脊梁。

陵地荒野里的轴线和历史城市现实的“脊椎骨”不完全是一回事。比如,因为“非礼勿视”,不借助无人机,很多中轴线难以一眼看穿,也就不可能有从城门到皇帝后花园畅通无阻的大路。相反,从永定门到正阳门箭楼,正阳门城楼,天安门,端门,午门,太和门,太和殿,中和殿 ……神武门,景山 ……地安门,鼓楼,钟楼 ……直到北京城的最北端,这条地图上显然的“中”轴线,在现实中是一条断线,或者一条虚线,因为它穿越的大多数地方不仅“非礼勿视”还“非请莫入”。

很有意思,城市正北方的那个城门,现在并不是在它理论上的位置上,德胜门、安定门都不是北京的北门;更紧要的,中轴线不仅不是一条延续的直线,它的南北不同片段之间,甚至都没有严格对齐。

大多数中国古代都城是最该讲究礼制的地方,但是它们的轴线,都有各种各样的断裂、歪斜。更有甚者,被这条按理是笔直的中轴线划分为两半的城市,谈不上几何学意义上的严格对称。这并不是零星的事故:不说上古那些谈不上几何对称的都城,从东部比西部更宽敞的北魏洛阳城开始,再除去西边有个三海(北海、中海、南海)的元大都 /明清北京城,就算理论上最为对称的唐代长安城,从高宗朝开始,也已明显地显出“东重西轻”的状况,除了街东的宫苑显著多于街西,“天街”两侧坊市的经营位置内容特色都有区别。

轴线(axis),在被翻译为中文之前,并没有额外的“中”或者“对称”的含义。我们强调“允执厥中”,只能是从最朴素的营造角度出发:以今天的眼光看来,大部分称得上建筑的建筑,要是拿 CAD图纸画过加上现代施工,必然有相对精确的自我对称;你在空地造个小房子,本没有必要盖得歪斜。但是大型建筑,城市、街区的规划就未必了。古代城市产生的不对称,一条中轴路的路肩都不对齐,也许可以解释为那时勘测施工的水平所限,但是在日常生活中严格的“C位”本来就极少。心理上,你可以认定自己身处“天下之中”,但是在一个充满多样性的城市里,一定把自己放在中点的强迫症是没有意义的,事实上,站在绝大部分嘈杂的街景中,你感觉不到超越视阈和肉身的宏大秩序的存在。

这里面诞生了一个具体的建筑问题。也是在南京的“石象路”上我发现了与此有关的奥妙:就在这条神道的某个端头正中,游客们常常好奇一根小小的石柱,仅仅二三十厘米高。南京本地的媒体,加上某些导游,偶尔把它称作“下马桩”—确实,一眼看去,位于神道正中的这根柱子有点碍事,似乎是为了刻意阻隔什么,类似于车位上防止他车驶入的升降桩。但是这条路上,本不该有乌泱泱的车马甚至行人奔走——这个东西很可能正是古代文献中的“ ”(niè),是“门橛”,也就是竖在大门中央的短木:“君入门,介拂 ”(《礼记·玉藻》)。孔颖达解释说:“谓门之中央所竖短木也;枨谓门之两旁长木,所谓门楔也。”

演化成了小小石柱的“ ”,却是儒家明正礼仪的核心所在,“大夫中枨与之间,士介拂枨。宾入不中门,不履阈,公事自西,私事自东”(《礼记·玉藻》)。枨是门两侧的长木,枨和的关系,也就是一个人置身于门框、门限的那一个区间,靠近还是远离中线,这界定了臣下和君主的尊卑,从哪侧出入,意味着公私有别,身份的差异。毫无疑问的是,一个人不能随便出入“中门”,即使上古君主本人,有了“”这样碍事的东西,他占据的也并非是真正的“C位”,换句话说,那条绝对意义上的中轴线,却不总是给现世中的人使用的。

下迄中古时代,一直是靠(相对)对称,而不是靠砌成水泥路的中轴线来兑现空间的秩序的,有“ ”这样的小东西在,哪怕没有路本身,也能产生出入之别的动态联想。比如六朝陵墓的墓道未必很直,但有的双墓表刻有“反书”,梁武帝之父萧顺之的建陵,梁武帝的堂弟萧景墓,梁文帝第七子萧秀墓,无论文字长短,一侧墓表写“太祖文皇帝之神道”,“梁故侍中 ……萧公之神道”,另一侧却是如印章般左右反过来的,一侧镌刻的和另一侧互为镜像。更不用说,在众多墓室壁画中,对称的图像往往呈现相反的意义,很多墓葬中更有反刻文字的墓砖。

对称并不只是眼睛看到的对称,空间的对称远不如意义的对称更为普遍。事实上,一旦你身临其境,第一眼恐怕都很难发现得了这种对称。活人本难以理解墓葬装置特殊的语境,现代的陵园早也荒弃了最初大路的限止,一排排的石人石马,最后只剩下凌乱的几只……小小的表达礼仪的“ ”不总能清楚地在场,强烈的,对称而又相反的意义,是靠残存下的蛛丝马迹,比如孤零零的墓表,比如局部图像,比如远山的峰峦和某个弯转之间的对应。是一系列的对立和冲突,逐渐让人渐入佳境,觉得他是走在一条神圣的道路上—有现代建筑技术之前,黄尘飞舞,芳草萋萋,令得这条路本身未必那么清晰可见。

中古以降,我们很少再能看到偶数开间的房子,因为那会留下一根不讨人喜欢的,恰好位于中央的柱子,和“ ”存在的观感相仿。现代人看来,这个地方应该是中堂山水,花鸟屏风,领导的座席,或者至少得是祖先牌位,无用的“ ”却暗示着你不该老是站在这个地方 ……在我工作过的大学,著名的作家为学校的餐厅题写了竖幅的书法,可是门厅不小心做成了两开间,三根柱子,书法只好挂在这根无用的柱子上,不再有扩展为对联的可能。

人们容易忽略的,是早先中国本有过大量的偶数开间的建筑——这也是对称!两间三根柱子,是 AA’,三间四根柱子的范式,是 ABA:前者虽然有根尴尬的中央分割线,两侧空间却是充分对等的,假如两间各开一门,门前道路可以“双向奔赴”;后者,会留下一个事实上不能再中分的空间 B,就像太和殿门前丹陛上雕着龙凤的那一块儿,它不属于两边任何一边,属性是模糊的。这或许是“中央”在凡间的真正结局:能看,一般人轻易不能使用,就像“神道”具有的禁忌那样。

之所以 AA’式的空间在上古不使人尴尬,是在对称中也产生不对称的可能,不对称反而带来了真正的对称,如同中国古代诗歌中要用“反对”,甚至“无情对”去破除“合掌”的毛病。古人除了南面为尊,同时还有着尚东的习惯,也是《礼记》所说:“玄端而朝日于东门之外,听朔于南门之外,闰月则阖门左扉,立于其中 ……”人们坐东朝西,和面南背北的态势交织,建筑的方位设定还要结合人的身体习惯——毕竟,正襟危坐、躺下睡觉和城市漫步是三种完全不同的逻辑,不可能都对称,平衡再加上不平衡,现代城市中多见的动态也就产生了,如同诗歌中的“流水对”。现代主义建筑大师勒·柯布西耶在早年游历卫城的时候便意识到,尽管帕特农神庙是对称的,卫城的山门是对称的,但是将它们连接在一起的,可不是一条新古典主义那样笔直的中轴线。柯布写下了动态游历卫城的观感,是由众多“片段”的印象折合成的递进关系,好似“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一条贯穿整个城市的曲折断续的游线,或者,天然蜿蜒的石象路上漫步的怀古者追寻的方向感,和皇家宫苑中被各种禁忌与红墙隔断的,心理层面的“允执厥中”是不一样的。一种关联于即时的行动,可以指导现实;另一种却只能沉醉于冥想,限于将发不发的蒙昧之中。从后果看,观念上的对称,难免和事实上的不对称并存,甚至混淆;假如把观念硬推为现实,对于往往“人定胜天”的现代城市规划后果难料。

看不见中轴线的对称为理解城市带来了另一种可能:试想一下,一幢建筑可以同时服从两个或多个方向的秩序,这样的建筑要么最好是圆形或者正方形,要么,它就超越了单一方向上眼睛简单服从的秩序。

从“眼睛”理应进化到“身体”—很多中外建筑都以人的身体作为隐喻,比如道宣的《戒坛图经》所界定的寺庙空间,就是一个人躺在地上的样子。很多人以为“中”轴线在自然中也存在,最恰当的例子,可能是生物进化过程中胚胎发育的特点,独立发育的两半融合在一块儿,分别塑造的部分合在一起,会出现一条隐隐约约的接缝,在人体的各种器官上都有所体现。但是除了区分左右,更强大的对称,还得是那种各个方向向着中心的对称,不大属于凡间。物理学家费曼(Richard Phillips Feynman)发问:为什么我们看到的镜像,只是左右对称(轴对称),而不是上下对称(中心对称)?

基于正交体系的左右对称(上下对称,南北对称)常是不完美的:比如城市中“东富西贵”之类,心脏位于胸腔左部,肝脏位于右部,等等,生理学、化学等学科的术语叫作“手性”(handedness)。宇宙之中更加稳定却不大可见的形式,不是基于东南西北,而是各个方向都均等的运动,就像圆形和圆形产生的关系,乃至炽热的气体凝结成星球最终又裂解为乌有生生灭灭的过程。这个过程让人看得到的,包括我们身体上的那道“接缝”,与其说是有空间属性的“图形”,不如说是空间“变化”的物证,是不断交替的新和旧,在三维空间中不断生成又湮灭的接界。

既然有这样普遍的自然现象,就不难诞生一些特殊的城市规划或建筑设计思想,它们难得地跳脱在强行对称的视觉形式之外。这些空间形式一眼看去可以相当传统或者普通,只有跳脱在空中你才意识到,不管是八卦阵、六边形的螺母、一片森林,或者是苹果公司总部大楼那样的圆环 ……有着看不见中心的对称是觉察不到什么基准的。人们都有这样的生活经验,你被群山环绕着的时候没有明显的方向感,城市里正交体系的横竖线条在这里失效了。这是因为方形属于刻意的静态构图,基于直角坐标,稍一偏离便会整体失效;而圆形则是更自然的环境认知,你不断地获得的空间认知,基于极坐标,有关于持续确立的人和周遭的相对关系——不是“东面”“右边”“身后”“第十个”,而是“中心—边缘”“内在于”“彼此”“下一个”。

中心还是中轴?涉及一个城市或建筑的平面是各向均等的有着内切圆的图形(它不仅可能是正方形,也可能是多边形),还是貌似方正但每边长度不等的有着方向性的四边形的问题。比如密宗寺庙里经常出现的“坛城”,平面是一个四边都相等的正方形,外槽和内槽柱子构成的图形都是这样。人们体验这样的建筑,就如同早期佛塔中频繁发生的礼拜仪式,重点是“(顺序相接的)旋转”,而不是“(有确定方向的)前行”。在周遭各面都发生均等意义的空间模型里面,个别建筑,单一构图和正面意象已经没那么重要了。有着工程师思维方式的建筑师们,比如富勒(Buckminster Fuller),多年来一直想象着能够挣脱“平面设计”的逻辑,让城市的空间如同细胞繁衍一样获得真正的自由。

既然如此,为什么现实中还是中轴对称多呢?各向同性的有机形态,符合数理逻辑的自然拟合,却和一根筋式的人类社会的等级图解不太兼容。上述的“向心”“旋转”很容易理解为静态的圆形图案,中心对称可以描述为乌托邦式样的理想人居模型,“花园城市”的推崇者霍华德(Ebenezer Howard)就画出过类似的平面图,还打了个样。可那永无休止的“旋转”,在直抵目标的日常中难有意义。通常,人们经历建筑空间尤其是城市公共空间的最容易的办法,还就是给自己弄个牵鼻绳,一条严格的中轴线。然后,你就可以把人性和现实相匹配,越往前去越为尊贵,越为深入,中轴线两路(东边、西边、左侧、右侧 ……)的镜像,相同或者相反,这种简单逻辑奠定了城市的基本“领域”……在呈报规划局,进入制造流程,向大众讲解的时候,基本秩序感和公共视野,也得从一条万能的直线开始,它笔直地牵向你的眼界。

不管是什么意义上的“神道”,ABA,AA’,现在都不能妨碍急于通关的游客一脚踩上去,这是现代人的“神通”。所以无论是 ABA还是 AA’的中轴线,差别已经没有那么大。就连五颜六色的迪士尼乐园也欣然采取了这种强大的中轴对称。

人类并不天生就生活在中轴线上。即使今天,你还可以在特别偏僻的地方,看到两种秩序并行发育的可能。在那里,一条铁路线、公路线,乃至只是山的缓坡上踏出来的小径,就把无数懵懂的灵魂带出大山,改变了人的命运。毕竟,路首先是用来走的不是用来看的。同时,你也会看到,即使只有一小块平地,一位农夫也会自然地把它整治成整齐的井字田畦,这便有了最朴素的空间秩序——土地对人的束缚和它给予人的机会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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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克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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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计学博士,独立策展人,唐克扬工作室主持建筑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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