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畅
02-18·阅读时长15分钟
一件瓷器美不美,器型的因素起码占了三分之一。
最直观的例子,是被称为“瓶中三宝”的玉壶春瓶。左右两个对称的“S”形是它的基本造型。从北宋定型,一直到当下,玉壶春瓶上被染上各式各样的装饰,从青瓷到粉彩,不一而足。但它的美不需要色彩,你想象晚上关了灯,借着微光,也会被它曼妙形体的曲线所吸引,以至于不少藏家将它称为“女性瓶”。
玉壶春瓶的两个“S”形实现起来不简单。马未都认为,只有侈口、束颈、溜肩、圆腹、圈足的瓶子,才能叫玉壶春瓶。也就是说,把一个器型拆解开,每一部分的形制、搭配起来的比例,决定着一件瓷器的美感。
具体的形制和比例,器物各有不同,同一器物历朝历代也有各自的风貌。像明代的玉壶春瓶,瓶口不张,圆中带硬,到了清代,就更匀称、丰满,口径也缩小了,很难有一定之规。相对来说共通的标准,就是以博物馆里的历代官窑为准。用景德镇人的话讲就是:“好的器型古代都设计完了,官窑的东西又都是当时筛选过的。看一样瓷器好不好看,看跟官窑的长得像不像就对了。”
如今力图创新的窑口,既要保证茶器的器型用得趁手,也要从官窑里找灵感。陶溪川陶瓷文化创意园里有个景德镇陶瓷标本博物馆,馆长罗国新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做瓷器生意,收集、拼接碎陶片,馆藏都是他搜集所得,当地窑口的老板会找他借藏品拿回去打样。景德镇最大的粉彩品牌“艺林堂”更是有一个展厅,里面的官窑瓷器都是老板收来的。他们设计瓷器时,随时拿起来参考。
而具体决定器型好坏的工艺,是拉坯与利坯,也就是建立雏形和精修。它们讲究的效果是,胎壁的厚度在温润与灵巧之间,线条流畅,各部分比例匀称。
拉坯
人们对陶艺的印象往往就是拉坯的环节——在陶轮的旋转中,赋予一块泥巴新的形态。景德镇的拉坯师傅做的事,与人们在陶艺体验店里体验的并没有本质区别。譬如做一只茶杯。在旋转的陶轮上,拉坯师傅先做准备工作,双手反复把泥团拉起、压下,使泥团松软。之后双手将泥团徐徐拉高,再在泥柱上端捏泥,双手大拇指先向外拉起喇叭状,再一手在杯内,一手在杯外,拉出杯形,并用刮板校正杯内壁弧度。最后在杯子的足部用手指把泥捏断。
景德镇的拉坯师傅的技术高超在于,熟练和与下一环节的配合。看起来的技术是,师傅拉坯时像变魔术一样,让迅速旋转的坯料扩大成圆环,在手中若即若离,随心所欲;实际的效果是一把成型,不用一手转,一手修;更深的门道则是,成型的坯体已经为下一步利坯预留好合适的泥。小熊是有“当代三大窑口”之称的“九段烧”的老板助理,平时负责辅助老板监督瓷器的质量,她告诉我,“那是一个平衡成本的技术活儿,拉坯师傅与利坯师傅往往事前要沟通好器型的尺寸,拉坯师傅留出修的量,而如果留得太多,多出的泥则是拉坯师傅自己的成本”。
而对于把玩瓷器的人来说,越是感受不到这个环节越好。如果能摸出来,往往是不好的体验。小熊介绍,由于景德镇的泥胎偏软,如果拉坯师傅赶工,拉坯时陶轮转得过快,会在泥胎上留下旋转的痕迹,“那个痕迹只有在烧制成为成品后才能见到,它会让瓷器摸起来不光滑,甚至显得粗糙”。
拉坯完毕后,为保证泥胎形状规整,还会印坯。也就是把晾干的雏形粗坯扣在模子上面,拍打坯体四周,使坯体紧贴模型,达到坯体的壁厚均匀一致。由于模具与坯体内壁的形状相近,往往是弧形,景德镇人把它戏称为“死人头”,印坯也就成了“拍死人头”。“死人头”要拍两次,晾干后的雏形粗坯“拍”一次,稍加晾晒后,坯将干未干时,再“拍一次”,才能进入利坯环节。
利坯
“脱胎”,也许是形容利坯技艺最直接的词汇。景德镇有一种专门的瓷器“薄胎瓷”就是为此而发明的。文献记载,明万历年间的工匠“昊十九”做的“卵幕杯”最为著名,它薄如蛋壳,映着光线可照见指纹,用手托着,轻如浮云,仿佛没有泥胎的存在。如今在景德镇仍能见到不少薄胎瓷的作品,像薄胎结合“半刀泥”工艺的青白瓷,最是巧夺天工。整个坯体厚度不到一毫米,最薄处不到半毫米,坯体还刻有一面深、一面浅的凹面与线组成的花纹。
瓷器做得轻薄,全有赖于利坯。“利”就是“修”的意思,用刀削坯。按照关于景德镇制瓷工艺的书里介绍,利坯不复杂。像拉坯一样,也在陶轮上旋转着操作,只不过陶轮中心有一个顶部浑圆、包着丝棉的木桩,当地人称为“利脑”。利坯师傅若是利一只茶杯,就把坯放在利脑上,一手轻按坯体,一只手调适坯体位置,让坯在同心圆上旋转,他们先将碗底圈足部分利出一凸起的柄,以便绘画、上釉时用手拿住,然后利第一次,按杯壁的弧度大致利出杯子的外部造型,待杯内面的纹样绘制完毕并施釉后,再利第二次,把外形确定下来。这一次要保证从口沿到圈足做到准确、细致,器底的坯柄暂时保留,待碗外壁的纹样画毕、施釉后,再把底柄利成碗底。然后写上底款,荡好底釉,修好圈足,利坯就算完成了。
但想达到“脱胎”的境界,不是简单利两次就能达到。利坯的刀就要精挑细选。小熊告诉我,利坯师傅根据刀能否伸进坯内,把坯拆解为不同的部分,如果伸不进去,就逐一利坯,再把各部分组合在一次。而利坯的刀具有条刀、板刀之分,又区分长短,却没有一把是现成的,都需要利坯师傅根据每一个器型自己调整,还要边利边挫。那些刀一般是自己磨的钢锉和钢条,像是一种尖锐的刮泥器。景德镇利坯的代表人物熊国安曾向本刊展示他的百来把刀,他父亲就是景德镇的“薄胎大王”。熊国安小时候随父亲学徒,光磨刀就练了三年。他现在做一个活儿前,光磨刀就要四个小时。利坯时要无比专注,从粗坯开始削,进入最后一毫米的关键时刻,需要好几天时间。利数百次,才能将两三毫米厚的粗坯,利成蛋壳一样薄。
当坯壁薄到分毫,判断薄厚本身,都是一门绝活儿。书上介绍,利坯师傅测定厚薄的方法,是抚摸、轻弹坯体听不同部位的响声。厚坯指弹“咯咯咯”带硬声,中等厚度指弹为“咚咚咚”声,薄坯则“卟卟吓”带脆声。实际上,经验丰富的利坯师傅有各种妙招。比如,利用干坯吸水的特性,有些利坯师傅顺着坯体的口沿滴少许清水,能从坯体上水痕的渗透程度,推断坯体的厚薄;而熊国安则是把刀尾贴在耳朵上,靠走刀的声音来作判断。在毫厘之间,利坯师傅把控进刀的分量,就像中医把脉一样屏气凝神。
不过,薄胎瓷只是观赏瓷中的一种,瓷器并不一味追求薄,利坯的标准还有更多维度。从制瓷环节上看,利坯的一大基本要求是蓄泥得当。“因为坯体在烧制过程中会收缩20%左右,利坯师傅要精准地留出这个量。”小熊告诉我,蓄泥不当,会导致瓷器烧制后沉底、凸肚、软塌,“利坯起码要保证薄而不垮”。蓄泥也同样是个精细活儿。熊国安曾向本刊展示他为一个玉壶春瓶蓄泥时的情况。瓶口、瓶身和底座分为三部分,肩、口等部位要有一点点蓄泥,这一毫米薄度的坯体,全部削好之后,三块泥坯合为一体,肉眼几乎看不出蓄泥。上釉,再送去高温烧。连接三部分的坯体薄厚的均匀度,如果有一点差别,最后的烧造过程就会全毁。
利坯的水平影响着瓷器的气质。小熊介绍,做仿古瓷的利坯师傅要保证自己做的东西和原品完全相同,所以要看实物,搜集旧瓷片或是仿品,尤其要打碎后看其中的横断面,来决定自己如何下刀。“九段烧”做创新的瓷器,只需要利后美观即可,却更考验利坯师傅的审美。“同样的图纸,上面标明一个器型在每个平面的尺寸,又写明对坯体重量的要求,利坯师傅水平高,利出的型就会更‘挺’。我们合作的拉坯师傅不固定,却有一位专属的利坯师傅,‘九段烧’的瓷器在器型上有识别度,就与这位利坯师傅相关。”小熊说。
如果说审美风格因人而异,还有一个工艺上更为精湛的标准,则是功能上的严丝合缝。某种意义上,它并不比薄来得容易。比如一只茶壶,壶盖与壶身的贴合程度,决定着倒茶时倾斜多少度,水不会从壶盖流出来,那是使用的人能直观感受到的。
更为极致的表现,是小熊向我展示的一套“九叠套杯”。“套杯”是由多个形状相同、大小各异的杯子依次套叠而成的一组杯子,像俄罗斯套娃一样。
“它的难度在于,九个不同大小的杯子,一个套一个,必须贴合平整,套完杯口尽量是一个水平线,这就要求制作时必须严格把控每只杯子的造型、尺寸、厚薄,不能有丝毫差池。”小熊记得,当时把做“九叠套杯”的想法说给他们的利坯师傅,利坯师傅连连质问她,知不知工艺有多难。实际上,叠杯工艺的繁复不下薄胎瓷,利一个杯坯,修一会儿就要取下来,套进另一个杯坯里比一下,每一个取下装上,不下百次,泥坯本就薄脆,些微不慎便会磕碰损坏,“利坯师傅一般利同一批坯会一气呵成,但我们的利坯师傅做‘套杯’时前后用了好几个月,和其他器型同时做,只有手感到了,才能上手做‘套杯’”。
在颜色釉大师邓希平工作室的展厅里,可以见到一只硕大的美人肩瓶。瓶上的红,只在故宫博物院里才有,那红色“明如镜,润如玉,赤如血”,仿佛初凝的猩红血色,光彩夺目。它的颜色是康熙年间督陶官郎廷极在景德镇烧制而成的,最终以他的名字命名。
所有瓷器都有玻璃的光泽,那是人们被瓷器吸引的又一个特点。光泽来自于釉面,烧制后的釉面质地坚硬,能够保护坯体,防止渗水。而单纯的颜色釉本身,不加图画,也成为一种最纯粹的装饰。颜色釉洗练沉静,烧成的颜色,追求的是窑变和宝石般由内而外的光泽。
景德镇的特色是高温颜色釉,釉色有上百种,从对颜色的形容上,就可以看出来。红色在郎红之外,还有祭红、钧红、宣德红、矾红、铁红,还有茶叶末一样的棕绿色、茄皮一样的紫色,甚至单纯的白色。
由于颜色种类众多,发色本身各有各的讲究,没有统一的标准。比如郎红的标准是“郎不流”,也就是从上到下的釉色越来越深,却不过足。茄皮紫平常看去,瓷面是黑色,手电筒照上去,却呈现魔幻的紫色。最为神秘的,也许是永乐年间烧制的甜白釉。釉色何以用“甜”来形容,就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因为像白糖的颜色,有人说是看了那个白,像是吃了糖后甜甜的感觉。
颜色的本质是瓷料、釉料里的化学物质在烧制过程中起的化学反应。其中的奥秘是配方,景德镇人用天然原矿配置釉料,还会加入紫金土、乌金土、白银、黄金、红宝石、珊瑚、珍珠等多种天然原料。其中的复杂之处在于,矿石不是单一的化学元素,柴窑烧制时落的灰,也会对化学反应产生影响。所以即使中国轻工业部陶瓷研究所在70多年前已经掌握了配方,但由于很多配方中的矿石已经无法开采,烧制工艺也从柴烧变成了气烧或电烧,没有了附加物质,如今景德镇人想还原曾经的釉色,也仍需自己琢磨。
配方也就仍是守口如瓶的秘密,窑口老板们讳莫如深。小熊告诉我,“九段烧”的青花料同样需要配方,配置配方的过程与做颜色釉的师傅相差无几,都像是在做化学实验,有一个配料室,里面实验室用的烧杯、量瓶、显微镜,应有尽有。
除了配方,釉料本身的粗细,会直接影响釉面的品质,过细烧制时会裂,过粗则会令釉面丧失镜面的光泽。而最基础的工艺标准则是保证没有杂质,避免烧成后在瓷面上出现黑点。那也是所有工艺都需要践行的标准。“宝蕴阁”以做珐琅彩知名,生产厂长李进军告诉我,他们制作釉料已经到了严苛的地步。釉料使用时,要用球磨机将各种矿石原料、化学试剂研磨后,掺水过筛,形成釉浆。“球磨机要24小时不间断地磨三天,然后用极细的筛子筛,筛子细到水倒上去都流得很慢。而把料放进去之后,就漏不下去了,只能用磨棒一次次搓。”李进军说。
施釉的过程也会影响颜色的效果。釉面的温润,本应亮丽的颜色,能够干净、透亮,是施釉过程可以决定的。《景德镇陶瓷传统工艺》一书中介绍,景德镇有五种施釉方法,浸、浇、吹、刷、涂,不是把坯浸在釉料里,就是把釉浇在坯上,或是刷在坯上,或是喷洒在坯上。小熊告诉我,他们的瓷器因为有图案,图案又精细,所以会选择吹釉,那也是颜色釉普遍采用的方式。吹釉师傅用喷釉壶把釉浆压成小颗粒,均匀喷洒到坯上,“因为釉会流动、聚积,吹釉师傅要根据器型的弧度,来决定哪个部位多喷一圈,哪个部位要少喷半圈。最后的效果是在均匀的釉面上,保持微妙的平衡,釉面太薄,就显不出瓷器的温润,太厚则下面的图案就糊掉了。干活儿精细的师傅,自己也干净,我们长期合作的师傅就是每喷一遍都擦手”。
瓷器上的彩色装饰图案是器型、釉色之外,另一个令人瞩目的方面。彩色装饰的工艺有两种,一种是在坯上画好后施釉,名为“釉下彩”,代表就是青花;一种是在已经烧制成瓷的白瓷胎上绘画,名为“釉上彩”,代表为粉彩。
两种工艺因手法不同,好坏的标准也有区别,共通点则是,最终图案的效果,往往是颜料、釉料、瓷料共同形成的结果。
青花
某种程度上,青花是景德镇的底色。因为元代烧出青花,景德镇奠定了“唯我独尊”的瓷都地位。人们对青花的喜爱也深入人心,甚至只是青花的碎瓷片,如今也能成为吊坠、项链等饰品。
在景德镇中国陶瓷博物馆里,任何一件青花的作品都值得长久驻足。譬如一只雍正年间的青花折枝花果纹天球瓶,体形硕大、饱满,上面的果实纹饰线条柔和纤细,青花发色蓝中发紫,方方面面散发着雅致的风味。
明清国力强盛时,几乎历代皇帝都有自己的青花。细数起来,明宣德青花是深蓝色的,青色比较凝重、透骨;明成化、正德青花的淡蓝色,青色比较清淡、雅致;明嘉靖、万历青花则是浓蓝色,青花浓艳强烈,远观较好,适宜装饰大件粗壮作品;而清康熙青花的鲜蓝色,青色明净、艳而不俗。
青花的工艺不复杂。青花作为釉下彩,是以含氧化钴的钴矿为原料,在瓷坯上描绘纹饰,再罩上一层透明釉,经高温一次烧成的。青花料本是黑色的,烧成后呈蓝色,发色鲜艳、永不褪色、永不剥离。青花要与白瓷结合才是绝配,显出明朗而安定的效果,既能近赏,又可远看,起到“远看颜色近看花”的作用。
由于青花的发色,历朝历代各有千秋,好坏全凭个人喜好。若说统一的标准,大体是青花要沉到白瓷里,二者融为一体,不能显得装饰只是印在瓷胎上。
实现青花发色的效果由青花料、釉料和瓷料共同决定。像颜色釉一样,青花料的配方也是一道化学题。如果着色剂只含氧化钴,则烧后呈蓝色。而加入钴土砂,带入其他变价氧化物,如氧化锰、氧化铁等,则烧后为青色。与此同时,按古代的标准,理想的青花白瓷的瓷质应当透明洁白而微带青绿,即“白里泛青”。所使用的白瓷,是景德镇传统的青白釉,所用的透明釉则是石灰釉。
看起来配青花料、烧制青花可以手到擒来,但因为瓷料、釉料的矿都已改变,实际上还原曾经官窑的颜色非常困难。而创新的窑口则尝试更容易获得的新配方。小熊介绍,“九段烧”用的高白泥、高白釉是景德镇现成的,他们在此基础上再加一些辅料,“配出的蓝翠色青花,则是反反复复尝试的结果,它看起来比康熙青花的鲜蓝艳丽一点儿,配在高白泥、高白釉上,不会显得突兀”。
青花的发色之外,另一项工艺是图画。用青花料绘图,主要分描绘轮廓的勾线和在轮廓里填色的分水两个工序。小熊介绍,其中的难度,体现在对青花料性的把控,也就是料与水的关系,“绘图师傅的笔都是自己定制的,有些笔的笔尖只有一根毛。一根毛上既要保证有水,能推得动料,又要保证水不能太多,以致料没有固着到坯上,或把别的线条冲掉”。
图画的审美因人而异,精细则有高低之分。
虽然一件瓷器上的青花只有一种颜色,但根据料的含水量多寡,同一种青花,可以分出头浓、正浓、二浓、正淡、影淡五种色阶。在“九段烧”的展厅里,有一个满花的缠枝罐,青花的色阶展现出花叶的层次。那是一层层细密填色的效果。而小熊告诉我,在青花上画人物更难,“描绘人物的线条要表现出人物、景致前后虚实的关系,而且线条要能让人活起来”。
粉彩
桃子是人们对于粉彩最美的印象。在“艺林堂”,有不少桃饰的瓷器,不论是杯、碗,还是瓶、壶,它们的“魂”都来自雍正朝的粉彩八桃天球瓶——一棵折枝桃树,枝干从瓶底蜿蜒至瓶口,枝叶下是八颗硕大饱满的桃子。八颗桃子的逼真、灵动,是它与众不同的原因。粉红的桃子尖儿娇艳欲滴,逐渐过渡到腹部的嫩粉,再到淡黄的底部。叶子也同样鲜活,有的则已是半叶枯萎,边缘卷翘。花叶与果实的柔媚与枝干的遒劲形成对比。
桃子所表现出的惟妙惟肖,色彩的协调,正是一件好的粉彩瓷器最重要的标准。
为实现这个标准,首先就是把瓷器做得像在纸上作画一样。一方面,画师是在烧制好的白瓷胎上作画,瓷胎就好比画纸,要胎质致密、洁白,胜于霜雪;另一方面,颜料要丰富。那原本是一个难题。明代有“五彩”,以黄、绿、红为主,各个颜色“泾渭分明”,没有透视、渐变的效果。之后出现的“斗彩”,釉上五彩、釉下青花,形成的也是拙稚的风味,与精细大相径庭。直到清代引进珐琅彩的技术后,接触到名叫“玻璃白”的白色彩料。彩绘时,先用玻璃白打底,再施加颜料,然后用湿笔洗染,洗得越多的地方白色就露出越多,反之则深,颜色就分出层次来。
与颜色釉、青花料一样,颜料的配方也是秘密。所不同的是,粉彩填色颜料甚为丰富,而且性质各不相同,有些像青花料一样,烧前烧后颜色大变,有些又必须组合在一起,否则要么不成色,要么颜色不发亮。因而,对设计粉彩图画的要求非常高。“艺林堂”生产厂长邓烨告诉我,他们既要极其熟悉颜料的特性,又要让画面层次丰富,还要保证色彩搭配得当,一个画面设计几个月是常有的事。
绘制的工序,分为绘画和填色,两者都极复杂。邓烨介绍,古代一个家庭作坊里,往往丈夫绘画,掌控整体画面走势,妻子心细,负责填色。
绘画工艺上的一个难度在于同颜料打交道,与在纸上用毛笔蘸墨不同,画师要把乳香油、樟脑油、煤油与料混合在一起,才能使料妥帖又精准地固定在瓷胎上。绘画时要把握料上的油性。油性过多,烧制后线条模糊;油性过少,线条又会干涩不平。办法就是“打料”。画笔先在料碟中顺时针转动,饱吸色料。准备落笔前,用拇指和食指执笔,中指打击笔杆,使笔端落于无名指盖上,再用无名指盖向上弹,把料一点点聚集到笔尖。在“艺林堂”的车间里,我见到画师们做得最多的动作,就是抬起夹着笔的手一下一下地抖动。一位画纹饰的师傅最为极致,纹饰的每一道线条都极细,只容得下笔尖上的一滴料,所以他每落一笔,都要弹一下笔。
不过,虽然绘画对技法的要求高,笔触要灵动、扎实,但由于画面色彩的均匀、渐变,最终由填色实现,甚至很多画面都是满彩,填色就尤为关键。我在“艺林堂”的车间里见到“一颗桃子三万点”的点染技法,一整个画面的颜色是点上去的。方法还不止于此,《景德镇粉彩瓷绘艺术》介绍,景德镇的师傅发明出七种方法,为不同的装饰填色,比如描绘花的筋纹,或是凤尾花草的纹饰,就要用到“扒花法”,用自制的针笔或竹笔,在已打好“玻璃白”的花瓣处,把纹样扒出来。
而当下对细致的极致要求,不只要呈现神态、装饰本身色彩的过渡、装饰间远近的关系,还要还原光线落在装饰上面的感觉。“艺林堂”填色车间把工艺要求贴在墙上,其中列着“过枝牡丹洗染时,上手前先观察样品,分析花卉的光线走向”,“人物洗染注意衣折的光线和颜色搭配”,不一而足。
(参考书目:祝桂洪著,《景德镇陶瓷传统工艺》,江西高校出版社,2004年版;李文跃著,《景德镇粉彩瓷绘艺术》,江西高校出版社,200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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