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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读鲁迅

作者:莫伊然

2018-03-08·阅读时长14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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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学的时候最不喜欢语文,语文课里最头疼的是背诵,背诵里最让我发怵的就是鲁迅的文章。他的文章虽不像诗词古文般晦涩难懂,需要打起精神才能记住,可也不像今天的白话文简单易明,朗朗上口。很容易让你以为背下来了,却总错误不断,考试的时候七扣八扣,分数也就没了。而且文章的内容大都是节选的,没头没尾,总让我感觉无趣。


鲁迅的文章给我留下的印象,就是有一个叫闰土的少年,戴着个银项圈,手里拿着把钢叉抓那个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是什么的猹,仅此而已。至于《一件小事》 《故乡》 《社戏》 《记念刘和珍君》 《为了忘却的记念》 《药》 《祝福》 《“友邦惊诧”论》 《藤野先生》等文章,要么是选修的,自己根本就不会去主动学习,要么干脆就忘了。语文老师让我们理解鲁迅先生的高度,我没有一丝一毫的体会。最大的愿望的就是,语文课本里面能把鲁迅的文章删掉,这个愿望,到我毕业了都没有实现。     


后来闲暇之余,尽管也把他的《呐喊》 《彷徨》看完了,可我依然不喜欢鲁迅,只是把这些文学作品当作小说来看,看的时候,眼前的场景总是阴暗和泥泞的,就如同看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缺乏读下去的勇气。前几年风闻,在语文课本里面,要删减鲁迅的文章了,不知是否确有其事。     


有的时候,心里有些想法,可又不知道从何谈起。说吧,担心不符合主旋律,立场不正确。不说吧,看着一些人指鹿为马,大放卫星,又不想成为沉默的大多数。不自然的竟想起了鲁迅的《立论》中讲述的情节:     


我梦见自己正在小学校的讲堂上预备作文,向老师请教立论的方法。      “难!”老师从眼镜圈外斜射出眼光来,看着我,说。“我告诉你一件事——      “一家人家生了一个男孩,合家高兴透顶了。满月的时候,抱出来给客人看,大概自然是想得一点好兆头。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发财的。’他于是得到一番感谢。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做官的。’他于是收回几句恭维。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他于是得到一顿大家合力的痛打。      “说要死的必然,说富贵的许谎。但说谎的得好报,说必然的遭打。你……”      “我愿意既不谎人,也不遭打。那么,老师,我得怎么说呢?”      “那么,你得说:‘啊呀!这孩子呵!您瞧!多么……。阿唷!哈哈!     


鲁迅不愧是一位伟大的文学家。他深刻地洞察了中国的社会,短短不到两百字,竟把国人的特点刻画得维妙维肖,即便随着他那个时代的过去,可他的文学作品现在读来却依然回味无穷。     


可是在你因说真话而挨打或者说“哈哈”的同时,更多的人却不在乎说谎,他们更看重的是那个“好报”。毕竟,现实比理想更可靠,更有诱惑力。     


我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升斗小民,其实不过是鲁迅笔下的“阿Q”罢了,过好自己的日子,偶尔摸一摸“小尼姑的头”就行了,不要期望太多,因为在“赵老太爷”看来,我们是不配“姓赵的”,一个连姓“赵”都不配的人,怎么可以做和他们那些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在做的一样的事情呢?你没有权利做他们正在做的事,甚至连他们正在做的事说都不能说。可总有些“阿Q"摆不正自己的位置,也希望能有一番符合新时代的作为,可如果你要真是这么做了,就会落下如“阿Q”一样的下场:     


未庄的人心日见其安静了。据传来的消息,知道革命党虽然进了城,倒还没有什么大异样。知县大老爷还是原官,不过改称了什么,而且举人老爷也做了什么——这些名目,未庄人都说不明白——官,带兵的也还是先前的老把总。只有一件可怕的事是另有几个不好的革命党夹在里面捣乱,第二天便动手剪辫子,听说那邻村的航船七斤便着了道儿,弄得不像人样子了。但这却还不算大恐怖,因为未庄人本来少上城,即使偶有想进城的,也就立刻变了计,碰不着这危险。阿Q本也想进城去寻他的老朋友,一得这消息,也只得作罢了。          


但未庄也不能说是无改革。几天之后,将辫子盘在顶上的逐渐增加起来了,早经说过,最先自然是茂才公,其次便是赵司晨和赵白眼,后来是阿Q。倘在夏天,大家将辫子盘在头顶上或者打一个结,本不算什么稀奇事,但现在是暮秋,所以这"秋行夏令"的情形,在盘辫家不能不说是万分的英断,而在未庄也不能说无关于改革了。          


赵司晨脑后空荡荡的走来,看见的人大嚷说,          "豁,革命党来了!"          


阿Q听到了很羡慕。他虽然早知道秀才盘辫的大新闻,但总没有想到自己可以照样做,现在看见赵司晨也如此,才有了学样的意思,定下实行的决心。他用一支竹筷将辫子盘在头顶上,迟疑多时,这才放胆的走去。


......(省略)          


阿Q正在不平,又时时刻刻感着冷落,一听得这银桃子的传说,他立即悟出自己之所以冷落的原因了:要革命,单说投降,是不行的;盘上辫子,也不行的;第一着仍然要和革命党去结识。他生平所知道的革命党只有两个,城里的一个早已"嚓"的杀掉了,现在只剩了一个假洋鬼子。他除却赶紧去和假洋鬼子商量之外,再没有别的道路了。          


钱府的大门正开着,阿Q便怯怯的□【音"壁",字形上"辟"下"足";瘸行之意】进去。他一到里面,很吃了惊,只见假洋鬼子正站在院子的中央,一身乌黑的大约是洋衣,身上也挂着一块银桃子,手里是阿Q曾经领教过的棍子,已经留到一尺多长的辫子都拆开了披在肩背上,蓬头散发的像一个刘海仙。对面挺直的站着赵白眼和三个闲人,正在必恭必敬的听说话。          


阿Q轻轻的走近了,站在赵白眼的背后,心里想招呼,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叫他假洋鬼子固然是不行的了,洋人也不妥,革命党也不妥,或者就应该叫洋先生了罢。          


洋先生却没有见他,因为白着眼睛讲得正起劲:          "我是性急的,所以我们见面,我总是说:洪哥!我们动手罢!他却总说道No!——这是洋话,你们不懂的。否则早已成功了。然而这正是他做事小心的地方。他再三再四的请我上湖北,我还没有肯。谁愿意在这小县城里做事情。……"          "唔,……这个……"阿Q候他略停,终于用十二分的勇气开口了,但不知道因为什么,又并不叫他洋先生。          


听着说话的四个人都吃惊的回顾他。洋先生也才看见:          "什么?"          "我……"          "出去!"          "我要投……"          "滚出去!"洋先生扬起哭丧棒来了。          


赵白眼和闲人们便都吆喝道:"先生叫你滚出去,你还不听么!"......(省略)          


土谷祠里更漆黑;他关好大门,摸进自己的屋子里。他躺了好一会,这才定了神,而且发出关于自己的思想来:白盔白甲的人明明到了,并不来打招呼,搬了许多好东西,又没有自己的份,——这全是假洋鬼子可恶,不准我造反,否则,这次何至于没有我的份呢?阿Q越想越气,终于禁不住满心痛恨起来,毒毒的点一点头:"不准我造反,只准你造反?妈妈的假洋鬼子,——好,你造反!造反是杀头的罪名呵,我总要告一状,看你抓进县里去杀头,——满门抄斩,——嚓!嚓!"     


鲁迅先生的《立论》,写于1925年7月8日,在同月22日,鲁迅先生又写了一篇文章叫《论睁了眼看》 ,内容如下:     


虚生先生所做的时事短评中,曾有一个这样的题目:“我们应该有正眼看各方面的勇气”(《猛进》十九期)。诚然,必须敢于正视,这才可望敢想,敢说,敢作,敢当。倘使并正视而不敢,此外还能成什么气候。然而,不幸这一种勇气,是我们中国人最所缺乏的。  


但现在我所想到的是别一方面——  


中国的文人,对于人生,——至少是对于社会现象,向来就多没有正视的勇气。我们的圣贤,本来早已教人“非礼勿视”的了;而这“礼”又非常之严,不但“正视”,连“平视”“斜视”也不许。现在青年的精神未可知,在体质,却大半还是弯腰曲背,低眉顺眼,表示着老牌的老成的子弟,驯良的百姓,——至于说对外却有大力量,乃是近一月来的新说,还不知道究竟是如何。  


再回到“正视”问题去:先既不敢,后便不能,再后,就自然不视,不见了。一辆汽车坏了,停在马路上,一群人围着呆看,所得的结果是一团乌油油的东西。然而由本身的矛盾或社会的缺陷所生的苦痛,虽不正视,却要身受的。文人究竟是敏感人物,从他们的作品上看来,有些人确也早已感到不满,可是一到快要显露缺陷的危机一发之际,他们总即刻连说“并无其事”,同时便闭上了眼睛。这闭着的眼睛便看见一切圆满,当前的苦痛不过是“天之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为。”于是无问题,无缺陷,无不平,也就无解决,无改革,无反抗。因为凡事总要“团圆”,正无须我们焦躁;放心喝茶,睡觉大吉。再说费话,就有“不合时宜”之咎,免不了要受大学教授的纠正了。呸!  


我并未实验过,但有时候想:倘将一位久蛰洞房的老太爷抛在夏天正午的烈日底下,或将不出闺门的千金小姐拖到旷野的黑夜里,大概只好闭了眼睛,暂续他们残存的旧梦,总算并没有遇到暗或光,虽然已经是绝不相同的现实。中国的文人也一样,万事闭眼睛,聊以自欺,而且欺人,那方法是:瞒和骗。  中国婚姻方法的缺陷,才子佳人小说作家早就感到了,他于是使一个才子在壁上题诗,一个佳人便来和,由倾慕——现在就得称恋爱——而至于有“终身之约”。但约定之后,也就有了难关。我们都知道,“私订终身”在诗和戏曲或小说上尚不失为美谈(自然只以与终于中状元的男人私订为限),实际却不容于天下的,仍然免不了要离异。明未的作家便闭上眼睛,并这一层也加以补救了,说是:才子及第,奉旨成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经这大帽子来一压,便成了半个铅钱也不值,问题也一点没有了。假使有之,也只在才子的能否中状元,而决不在婚姻制度的良否。  (近来有人以为新诗人的做诗发表,是在出风头,引异性;且迁怒于报章杂志之滥登。殊不知即使无报,墙壁实“古已有之”,早做过发表机关了;据《封神演义》,纣王已曾在女娲庙壁上题诗,那起源实在非常之早。报章可以不取白话,或排斥小诗,墙壁却拆不完,管不及的;倘一律刷成黑色,也还有破磁可划,粉笔可书,真是穷于应付。做诗不刻木板,去藏之名山,却要随时发表,虽然很有流弊,但大概是难以杜绝的罢。)  


《红楼梦》中的小悲剧,是社会上常有的事,作者又是比较的敢于实写的,而那结果也并不坏。无论贾氏家业再振,兰桂齐芳,即宝玉自己,也成了个披大红猩猩毡斗篷的和尚。和尚多矣,但披这样阔斗篷的能有几个,已经是“入圣超凡”无疑了。至于别的人们,则早在册子里一一注定,末路不过是一个归结:是问题的结束,不是问题的开头。读者即小有不安,也终于奈何不得。然而后或续或改,非借尸还魂,即冥中另配,必令“生旦当场团圆”才肯放手者,乃是自欺欺人的瘾太大,所以看了小小骗局,还不甘心,定须闭眼胡说一通而后快。赫克尔(E.Haeckel)说过:人和人之差,有时比类人猿和原人之差还远。我们将《红楼梦》的续作者和原作一比较,就会承认这话大概是确实的。  


“作善降祥”的古训,六朝人本已有些怀疑了,他们作墓志,竟会说“积善不报,终自欺人”的话。但后来的昏人,却又瞒起来。元刘信将三岁痴儿抛入蘸纸火盆,妄希福佑,是见于《元典章》的;剧本《小张屠焚儿救母》却道是为母延命,命得延,儿亦不死了。一女愿侍痼疾之夫,《醒世恒言》中还说终于一同自杀的;后来改作的却道是有蛇坠入药罐里,丈夫服后便全愈了。凡有缺陷,一经作者粉饰,后半便大抵改观,使读者落诬妄中,以为世间委实尽够光明,谁有不幸,便是自作,自受。  


有时遇到彰明的史实,瞒不下,如关羽岳飞的被杀,便只好别设骗局了。一是前世已造夙因,如岳飞;一是死后使他成神,如关羽。定命不可逃,成神的善报更满人意,所以杀人者不足责,被杀者也不足悲,冥冥中自有安排,使他们各得其所,正不必别人来费力了。  


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在这路上,就证明著国民性的怯弱,懒惰,而又巧滑。一天一天的满足着,即一天一天的堕落着,但却又觉得日见其光荣。在事实上,亡国一次,即添加几个殉难的忠臣,后来每不想光复旧物,而只去赞美那几个忠臣;遭劫一次,即造成一群不辱的烈女,事过之后,也每每不思惩凶,自卫,却只顾歌咏那一群烈女。彷佛亡国遭劫的事,反而给中国人发挥“两间正气”的机会,增高价值,即在此一举,应该一任其至,不足忧悲似的。自然,此上也无可为,因为我们已经借死人获得最上的光荣了。沪汉烈士的追悼会中,活的人们在一块很可景仰的高大的木主下互相打骂,也就是和我们的先辈走着同一的路。  


文艺是国民精神所发的火光,同时也是引导国民精神的前途的灯火。这是互为因果的,正如麻油从芝麻榨出,但以浸芝麻,就使它更油。倘以油为上,就不必说;否则,当参入别的东西,或水或碱去。中国人向来因为不敢正视人生,只好瞒和骗,由此也生出瞒和骗的文艺来,由这文艺,更令中国人更深地陷入瞒和骗的大泽中,甚而至于已经自己不觉得。世界日日改变,我们的作家取下假面,真诚地,深入地,大胆地看取人生并且写出他的血和肉来的时候早到了;早就应该有一片崭新的文场,早就应该有几个凶猛的闯将!  


现在,气象似乎一变,到处听不见歌吟花月的声音了,代之而起的是铁和血的赞颂。然而倘以欺瞒的心,用欺瞒的嘴,则无论说A和O,或Y和Z,一样是虚假的;只可以吓哑了先前鄙薄花月的所谓批评家的嘴,满足地以为中国就要中兴。可怜他在“爱国”大帽子底下又闭上了眼睛了——或者本来就闭著。  


没有冲破一切传统思想和手法的闯将,中国是不会有真的新文艺的。     


今天的我们有幸,有了鲁迅先生开路,把至今仍令我们困惑的问题早已经阐明了,不用我们再费心劳神地去遣词酌句,就可以通过他的话来表达我们的想法,同时安心躲在后面不用担心自己站错立场。民国的鲁迅先生也有幸,生活在那个年代,如他这般的大家学者可以被人尊敬,过着体面的生活,发表了自己的作品并得以流传。     


虽然今天的在教科书中,鲁迅先生文章所占的比例正在减少,内容也以一些无关痛痒的杂文居多,毕竟还可以继续被孩子们学习,而我上学时候所希望的,教材中不再有他的文章的愿望,希望再也不要实现。

文章作者

莫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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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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