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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勒泰7人遇难:处在边缘的离疆群体

作者:印柏同

2022-12-20·阅读时长9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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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28日,新疆阿勒泰市人民政府发布通告称,11月26日晚,极寒天气导致该市一项目工地7名工人遇难,1人受伤。7名工人全部来自福建省福清市,为G217国道阿库线工人。自新疆封控以来,有大量外来务工人员被迫滞留在新疆。尽管过去一个月中,通过专列、包机等形式,部分滞留新疆人员陆续返乡,但在山区、戈壁等野外环境工作的工人,一直是离疆政策里处于边缘的群体。

阿勒泰7人遇难:处在边缘的离疆群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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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印柏同 实习记者·罗方丹

编辑·徐菁菁

2017 年5 月2 日,新疆阿勒泰地区出现强降雪天气,给当地各族群众的日常生活、交通出行和农牧业生产带来较大影响,图为大雪中转场的牲畜在雪中艰难前行(资料图)(周旭 摄/ 视觉中国 供图)

阿勒泰的外来务工者

回想起11月26日那天下午,张君(化名)曾以为自己会冻死在G217国道阿库线上。

这一天,新疆气象台发出了2008年以来阿勒泰地区首个寒潮红色预警。张君和工友计划开车经G217国道赶往县城。暴雪加大风,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白色。张君一行的司机原本很熟悉这条道路,但此刻根本看不见路,只能凭感觉往前开。汽车开到路外掉进坑里两次。第一次很幸运,有车经过,他们借着别人的铲子花了一个来小时把雪挖开,慢慢把车推回了路上。第二次,张君和工友只能选择徒手挖开积雪。然而,暴雪如此猛烈,没有手套,挖到双手磨出血来也无济于事。一行人只好顶着风雪四处寻找工具。好在附近不远有间无人的房子。他们迫于险境,拿了里面的被子和门板,垫在轮胎底下,这才脱险。在这极寒无助的三个多小时里,张君一度绝望:“在新疆,钱没赚到,不会人也就这样没了吧。”张君是湖南人,今年7月16日来到新疆,在山区做爆破工人。

张君一行不是同一天里,唯一在这极寒天气里试图离开阿勒泰的人。就在当晚7点10分,G217线阿布公路第一合同段总承包部K58场站(下文简称“G217国道K58场站”)的8名工人乘车前往阿拉哈克镇。K58场站位于喀拉希力克村的戈壁滩,距阿拉哈克镇不过4公里。在离开站场约500米后,他们同样遭遇了陷车,在长时间自救依然未解困后,决定弃车徒步返回场站。不幸的是,当晚8点半,阿勒泰寒潮极端天气加剧。在汽车的远光灯下,能见度不足3米,积雪厚度达1米。8名工人最终因迷路而走失。第二天上午11点钟,喀拉希力克村村支部书记蔡河川在雪地里看到了8位失联人员,并立即将他们送往医院。最终,8名工人当中只有1人还有生命体征,7人不幸遇难。一名遇难者家属曾向媒体表示,遇难的7人均来自福建省福清市各乡镇,其中不少人是亲戚关系,年纪在30~60岁之间,7人中有6男1女。

据相关资料显示,7名遇难工人所建设的G217线阿勒泰至布尔津一级公路项目,于2021年5月开工建设,今年4月10日正式复工。公路全长105公里,是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重点公路建设项目,担负着阿勒泰地区西部三线及著名景点喀纳斯的通行任务,地理位置十分重要。而工人们此次的任务,是将G217国道原有的二级双向车道公路,改建为一级双向四车道公路。

“近两年来,前往阿勒泰地区做工程建设的外地人很多,因为阿勒泰地区在抓发展建设,包括阿勒泰市区等,都在进行各种基础工程的改造。”陶宇(化名)向本刊说道。今年3月初,作为某国企的外聘人员,他从老家四川坐飞机前往阿勒泰市区参与阿勒泰市政建设,负责设备技术测量等杂活。在一次酒局中,陶宇结识了G217国道项目相关负责人,他记得K58场站大概有二三十号人的样子,其中大部分都是外地人。陶宇告诉本刊,整个阿勒泰市区的路面、供暖系统、下水道管网等都在翻新建设。而具体施工项目的工人,大多是以外包的形式,从外地前往阿勒泰的。以陶宇所在的国企为例,至少有80%都是外地人。在阿勒泰工作了将近一年时间,陶宇跑过周围不少工地,几乎每次都能碰到四川老乡。

施工队的环境普遍艰苦。据陶宇回忆,来阿勒泰做最基层体力劳动的工人,通常住在集装箱式的铁皮房子,房间不大,30多平方米的房间,有十来个床位,一张挨着一张,完全没有多余的空间。冬天只能靠电烤炉和电热毯取暖。这样的住宿条件原本也不是为冬季准备的。一般来说,在新疆,尤其是北疆,11月份入冬后,就停止了一切户外施工任务。“因为像混凝土这样的材料施工条件有硬性指标要求,达到零下多少度以后,就不能继续作业。很多机器设备在冬天也无法正常运作。以新疆的气候,我们每年能在户外开工的时间一般是3月到11月初。”陶宇说道。

11月19日,新疆克拉玛依高铁站,等待乘坐四川专列返乡的旅客(杨军 摄)

返乡潮中的边缘人

事实上,今年因为新疆疫情,阿勒泰地区绝大多数工程项目都在10月初停工了。前述遇难者家属曾告诉媒体,G217国道K58场站的工人们已经停工一个多月了。陶宇记得大概是在10月10日前后的样子,他因为个人原因,不再在阿勒泰市区负责所在国企的施工项目,转而去到阿勒泰市红墩镇,帮当地的一个老乡朋友做工程。当天下午5点左右,陶宇准备去指挥一台挖掘机把地下管道挖出来,可刚到现场,就有人告诉他封控了,上级要求所有人不要聚集,不要扎堆,每天出门只能是去村委会附近做核酸。10月4日,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人民政府新闻办公室召开的疫情防控工作新闻发布会上就强调,坚持非必要不离疆,加强对机场、火车站、交通路口等离疆交通场所站的管控。新疆就暂停了全疆客运列车,和省际客运班线和省级包车业务,疆外航班大幅取消,执行航班的客座率控制在75%以内。

张闻(化名)是新疆本地人,从9月份开始,不少疆外旅游的朋友向他求助,他开始关注到大量旅客滞留新疆问题。他曾在个人公众号上写了一篇关于出疆困难的文章,目前阅读量近10万,从那以后就有更多的陌生人留言向张闻询问或求助如何出疆。“总的来看,10月份除了困在喀什的游客集中通过包机的方式离疆外,大部分人并未能离开新疆。我记得,新疆政府是10月30号才开始重视滞留新疆人员的离疆工作的,那个时候提出优先考虑学生、游客、外来务工人员和离疆看病这四类人群的离疆问题。”张闻说道。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新疆开始有了离疆专列火车。

离疆专列对所有困在新疆的外地人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但怎样获得车票却是个大问题。陶宇记得,专列火车的票并不公开售卖,而是由政府统一发放的,需要通过社区或者外来务工人数规模较大的公司去申请车票。陶宇向红墩镇当地的村委会提交了申请,就一直等安排。一开始,他拿到了11月7日回成都专列的名额。那时候,他只需要提供连续5天核酸阴性证明,即可离疆。但不知为何,村委会暂停了一天核酸集体检测,导致陶宇的核酸记录不够,不能离疆。第二次,他成功申请到了去重庆的专列,因为这趟车中间会在南充停站,陶宇准备从南充转车回家。这一次,所有手续都通过了,但是发车前一天晚上,村委的人却告知他不能坐这趟专列,理由是陶宇是四川人,不可以坐重庆专列。让陶宇气愤的是,这套返乡系统的标准并不都一致,他认识的一个在阿勒泰富蕴县的老乡,就成功坐这趟重庆的专列回到了四川。

在试图申请到专列的过程中,陶宇还注意到了另一件事,在阿勒泰市区的前国企群里,他了解到很多人通过企业申请,很快拿到了专列名额,他或多或少感觉到,自己身在乡镇地区,获取回乡的机会要比城里的工友们困难一些。张闻也认为,在这次离疆申请专列过程中,越偏僻的地区越是相对被忽视的。“因为上专列的过程是一个闭环转运,拿到上车名额的人需要由社区组织,由专车拉到车站。而乡村地区,外来务工人员相对分散,把他们送往专列需要耗费更多的时间,所以在专列刚开始运行的时候,往往没有机会上车。”而对于在山区等更偏僻地区的工人来说,没有社区的直接管理则是另一个阻碍,无论是坐专列还是自驾离疆,必须要通过社区申请批准,山区地理位置偏僻,没有社区管理,也意味着他们连直接申请的渠道都没有。

对于大部分新疆偏远地区的外来务工人员来说,封控期的生活异常难熬。10月底的时候,张闻曾接到一位在阿勒泰福海县名叫阿凯(化名)的工人的求助。阿凯是做建筑行业的,封控期间他和工友们被包工头安排在了毛坯房,环境很差,没有洗浴设施。10月底天气渐冷,毛坯房漏风,工友们只能找塑料泡沫堵住墙洞,靠铁皮桶点汽油烧火取暖。而因为在偏远地区,物资也很匮乏,他们在此期间只能靠吃土豆和面条度日。

李燕(化名)的父亲所在的建筑工地在G217国道K58场站附近的一个山沟里。她父亲做核酸的时候,遇见过后来遇难的工人。她告诉我们,9月份封控开始后头两周附近的村民还会给工人们送吃的,并且上门做核酸。再往后,工地基本处于无人过问的状态。“一会儿没有油,一会儿没有面粉,蔬菜就更不用说了。”核酸检测也不再做统一的安排。

26日白天,张君之所以选择在那样的天气下乘车离疆,也是因为她难以再忍受封控时期的生活。女工们住宿的地方甚至没有厕所,环境又冷,她担心时间长了,自己会被冻出问题。

难关

11月,尽管有了离疆专列和包机,但自驾却是更多人考虑离疆的方式。这一方面是因为离疆专列目的地有限,并不能满足所有人需求;另一方面离疆审批关难过,导致不少人无法获得专列名额而转向自驾。

陶宇认识的不少老乡,就是自己开车回的四川。11月中旬,陶宇的一个包工头老乡回家心切,甚至花了2万块钱在当地买了一辆二手五菱宏光。那次陶宇本来也有机会搭老乡的车回去,但他觉得这辆二手车实在太破,怕路上出事不安全就没有走。最终老乡召集了6名同路人,满载着行李和人开了两三天才回到四川。车不好,路难走,关口也不好过。星星峡是甘肃与新疆交界的高速路口。核酸记录合格的离疆者,在星星峡还要再重新采集核酸和抗原检测。很多人就堵在了星星峡出口,再重新做核酸并且等结果,有的甚至排队等了一天。

不过,陶宇的这位老乡已经算是顺利出疆的幸运儿,在当时,申请自驾离疆获得通过的人也是寥寥无几。自驾和专列出疆一样,都需要向社区提交资料,同时在新疆政务APP上提交离疆申请。陶宇身边大部分人的申请都通不过,但具体是卡在了哪里,则不得而知。

老乡成功自驾回家后,陶宇又和几个朋友商量打算租车回四川,因为填写离疆申请表需要写车牌号,陶宇就先租了一辆车等结果。遗憾的是,他和朋友们的离疆申请都没有通过,车被另一位申请通过的人租走了。这一通折腾结束已是到了11月20日。那一天,阿勒泰下了冬天的第一场雪,大概有10厘米厚,一脚踩下去,能完全没过脚面,陶宇看着漫天雪花,对自驾回家的安全性多了一层疑虑。从11月20日开始,阿勒泰断断续续下了好几场雪,并伴有短时大风天气。气温也逐步下降,从零下四五度,下降到零下二十多度。低温天气使得积雪难以融化,路面结冰。

李燕的父亲一直坚持自己找地方做核酸检测,向社区报备。11月21日,凭着这些检测结果,他和一些工友得到社区许可,开始了返乡的归途。在雪地里,他们从早上6点开车出发,下午4点到了高速公路路口,再次被阻拦。一行20余人表示:车不要了,就是走,也要从新疆走到青海。于是一人披着一床被子下车徒步。好在卡口的工作人员改变了想法,告诉他们第二天有货车要走,可以跟着货车走。

11月24日,新疆长期封控问题得到重视,也彻底改变了滞留在新疆人们的离疆过程。“从25号以后,明显感觉到了离疆政策出现了180度大转变。那种感觉是村委会希望你快点离开这个地方。”陶宇回忆时说道。一个变化是,自驾出星星峡不再需要检查核酸了,车子来了直接就走,不再有检查。11月28日,陶宇接到了电话,说自己可以坐专列回四川了。当天有两列专列可以选择,一列是到四川的,一列是到云南的,而最终村委给他安排了云南的专列回四川。这次乘坐专列,陶宇不需要填写离疆申请就可以上车。

26日那一天,张君接到了老板的紧急通知,说她们可以离疆了。那一天,不只是张君,包括7名遇难者在内的阿勒泰山区的其他工人,在经过漫长的等待后,终于得到了可以回家的消息。陶宇还记得那26号红色寒潮的凛冽。当天晚上11点多,他出门做核酸,特意穿得特别厚,里面穿了保暖内衣,套了一件毛绒卫衣,外面又穿了厚羽绒服。尽管全副武装,尽管没有刮风,但一出门,他的脸就感觉被刀割了一般,他看了一眼天气预报,记得实时温度大概在零下28度。

27日起,陶宇记得红墩镇村委不再允许离疆人员自驾上路,大概停了两三天的样子,并派出工作人员铲雪。有着急自驾离疆的人问过村委,为什么又不让走了。这一次,他们得到了耐心的回答。村委说,这纯粹是因为大雪天气,从大家安全出行角度考虑暂停离疆,一旦道路积雪铲除干净,大家就可以离疆。11月28日深夜,阿勒泰市人民政府发布通报,公布了7名工人遇难的消息。

(实习记者张仟煜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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